《平复帖》在唐代收入内府,宋代被定为晋陆机真迹,被宋书法家米芾鉴赏并盛赞。清乾隆年间入内府,清末转入恭王府,最后由溥心畬收藏,张伯驹从他手中买下,建国后捐了故宫。
《平复帖》全卷 宋宣和装 赵佶瘦金书标题,幅后明董其昌等题跋
一整个夏天我在案上摆着《平复帖》,每天读“帖”数次。读“帖”不是临摹。“临”、“摹”都是为了书法的目的,把前人名家的字迹拿来做学习对象。
我喜欢读“帖”一方面是因为书法,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“文体”。
平复帖卷
“帖”大多是魏晋文人的书信。在三国时,钟繇的《宣示表》、《荐季直表》大多还有“文告”、“奏章”的意义。《平复帖》以下,“帖”越来越界定成为一种文人间往来的书信。
王羲之的《姨母帖》是信,《丧乱帖》是信,寥寥28个字的《快雪时晴帖》也是信,15个字的《奉橘帖》更是送橘子给朋友附带的一则短讯便条。
这些书信便条,因为书法之美,流传了下来,成为后世临摹写字的“帖”。
然而,“帖”显然也成为一种“文体”。书信是有书写对象的,也并不预期被其他人阅读,也不预期被公开。因此“帖”的文体保有一定的私密性。
陆机平复帖局部 “彦先”
王羲之的“帖”常常重复出现“奈何奈何”的慨叹,重复出现“不次”这种突然因为情绪波动哽咽停住的“断章”文体。在《古文观止》一类正经八百的文类里看不到“帖”这么“私密”、“随性”却又极为贴近“真实”、“率性”的文体。
“帖”是魏晋文人没有修饰过的生活日记细节,“帖”不是正襟危坐装腔作势的朝堂告令,文人从“文以载道”解脱出来,给最亲密的朋友写自己最深的私密心事,因此,书法随意,文体也随意。
因为书信的“私密性”,“帖”的文字也常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。我们如果看他人简讯,常常无法判断那几行字传达的意思,每个字都懂,但谈的事情却不一定能掌握。
《平复帖》当然有同样的文体限制。“彦先羸瘵,恐难平复。往属初病,虑不止此,此以为庆。”启功的释文到这里都没有争议,但是下面一句——“承使唯男”,缪关富先生的释读是“年既至男”,王振坤先生再修正释读为“年及至男”。
陆机 网络图片
三种不同的解读,不仅是因为草书字体的难懂,不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的残破,也显然牵涉到大家对“彦先”这个人的生平资料所知太少。
“承使唯男”,启功的解释是“彦先”虽然病重,还好有儿子继承陪伴。
“年及至男”则是认为“彦先”还在壮年,应该可以无大碍。
因为对于“彦先”这个人始终没有真正结论,这两句解读的歧义一时也很难有即刻定论。
《平复帖》一开始提到的“彦先”就有了争议,后面提到的“吴子杨往”就争议更大。
启功认为陆机非常欣赏“杨往”,“威仪详跱,举动成观,自躯体之美也。”缪关富先生的释读刚好相反,认为陆机要杀杨往。
文字的释读,变成依据“帖”上只字词组,弥补扩大历史空白,有点像丹・布朗用一点蛛丝马迹敷衍出一部《达文西密码》小说,《平复帖》近年的讨论争论越来越大,也像一部推理小说。“帖”中原始字句的暧昧迷离、若即若离,构成读“帖”时一种奇特的魅惑力量。